我拍下父亲的遗物,抓住回忆潮水中最后的浮木 | 三明治
作者 | 俞泓嘉
编辑 | 榛子
小时候,我和父亲非常亲,他是一个好脾气的爸爸。我们经常一块儿去爬山,累了他就背我下来。我俩最多的照片就是在山上的合影,一大一小彼此搂着大笑。
长大后,不知为何父女之间慢慢变得疏离起来。有一回,他转发了一篇丰子恺写给女儿阿宝的信给我:“我忽然觉得,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、很坚、很厚的无影的墙。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,怪怨人类何必有男女之分。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,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、可喜的事么?”
父亲因病去世两年了。这两年里,我很少去回看那段时间的照片和文字。有人曾把至亲逝去之痛比作突然袭来的海啸,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能抓着一小块木头坚持和漂浮。到后来海浪变小了,间隔时间更长了,我们可以在这间歇中呼吸和生活。但当翻到某样遗物,或者到某个祭日的时候,我们会再次被呼啸的记忆卷入海底,溃不成军。
这次参加二月份的家庭相册班,我希望能好好地正视父亲最后度过的那段日子,以及我们之间的亲人之爱。“因为海浪永远会来,而且在某种程度上,我们并不真的希望它们停止。但你慢慢知道,你会挺过去的。别的潮水还会到来。但你会活下来。如果你幸运的话,你会带着许多伤痕,来自许多份爱,和许多场海难。”
一些遗物
01 德国天鹅音簧28孔口琴
早些年,我家书房的抽屉里放着一把绿色的10孔小口琴。父亲偶尔会拿出来洗一洗,站在阳台上吹几首曲子。
这支黑色的28孔口琴是病情初期时我买给他的礼物。他为了打起精神,每天都会吹上十几分钟。有一次他坐在房间的飘窗上吹,空气轻轻流过簧片,就像坐在莫斯科郊外的夜晚。
02 芬太尼止疼贴包装
父亲是个很能忍的人。
四十出头的时候,他被厂里的锅炉水烫伤了两条腿。那天我放学回家,看到他沉默地坐在床上,家里电扇对着他开到最大档。母亲蹲在床前,抖着手用针筒把满腿的水泡抽干,他没有吭声。
但这次他没能忍住。
芬太尼的贴剂含阿片成分,撕下来以后医院要回收。家里只留下了这张用过的包装纸。
03 褪色的佛珠
生病后父亲开始信佛,念经的时候会拨佛珠。
有次吃饭,我发现他拿筷子的拇指和食指第二节有铁锈红色,吓了一跳。拿起他的手反复看,才发现是从庙里求来的佛珠掉色了,虚惊一场,大家忍不住大笑。
他去世的那天凌晨,我一直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,念金笔手抄的金刚经。后来我和父亲的手上,都沾满了细细的金粉。
04 起球了的羊毛手套
化疗药剂中有一味叫奥沙利铂,时间久了神经末梢变得容易麻木,我们要不停地帮父亲搓脚揉手。他的手指碰到金属和冷水就像过电了一样,所以我们平日里也给他备了一副手套。
今年冬天我还在戴这副手套骑车,不过对我来说有些大。
05 曼秀雷敦蜂蜜味唇膏
病情到了末期,父亲的腹水变多了。他开始少喝水,喝多了肚子会胀。我们只能拿棉花棒给他润润嘴唇和舌头,再拿唇膏给他涂一涂,膏体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细纹。
这支曼秀雷敦的蜂蜜味唇膏,在还有大拇指指甲盖长度的时候,使命就结束了。
06 银行卡
临终前两个月,父亲和母亲去了一趟公证局,把房子全权过户给她。把所有银行卡、账户的密码写在一张A4纸上,告诉我里面有哪些名目,该如何处置。做完这些,他笑称自己“净身出户”了:“万一哪天我突然好了,身上可什么积蓄都没啦,还劳请你们照拂!”
后来注销它们的时候,工作人员把卡片剪掉一个角,又还给了我。
07 穿了十几年的大衣
父亲过日子一向节俭,这件冬衣是他生前买过最贵的一件衣服。
当时他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又摩登又气派,整个人神采奕奕,我和妈妈夸他像电影里的明星。因为是过年,一家人咬咬牙就买下了。
他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很仔细,过年点鞭炮的时候,他会把大衣先脱掉,让我抱着离远一点。开春暖和了,就拿去干洗店熨好拿回家,像件新衣服一样挺括。
他大多数旧衣服在祭奠的时候烧掉了,有些好穿的衣服捐了出去,唯有这件,一直挂在衣柜里。
他去世后,
我跑到西南边陲工作了一年
有一回去住院,病床没有提前腾出来,我和父亲把行李放下,先出去转转。附近有家老电影院,我说去看场电影吧,他说好。
父亲很少进电影院,印象中最后一次全家去电影院,是看灾难片《后天》。当时只剩下第一排的票,我们全程仰着脖子看,他还在中间一段松弛的情感戏里打了会儿盹。
我们是那天第一个进电影院的观众。最先开场的是《狮子王》,我们就买了两张票,还买了盒小爆米花。走进影厅,有一小段过道很黏脚,不知道是谁打翻了饮料。座椅是红丝绒面料,我坐下后不停更换坐姿,尽量让皮肤远离闷热的绒布。后来又陆续进来了三四个人,灯就暗了下来。电影的荧幕不大,投影颜色也有点发黄,不过他看得很认真。
小时候家里有一成套意大利版的《狮子王》漫画书,是父亲一个同事送的。因为看了太多遍,书脊都翻掉了。我一度以为辛巴会和斑比在一起,因为没长大的斑比就像只美丽的雌鹿。
中间有一段辛巴在夜空下问穆法沙:“爸爸,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?”
穆法沙抬起小辛巴:“我告诉你一些我父亲以前跟我说的话。你看那些星星,过去那些伟大的君王,正从那些星星上看着我们。”
辛巴好奇道:“真的吗?”
穆法沙答:“真的。所以每当你寂寞的时候,要记得那些君王永远在那里指引着你。还有我。”
电影放到这段的时候,我鼻子猛得发酸。父亲慢慢地叹了口气,抓了把爆米花递给我。我一边把爆米花塞进嘴里,一边快速地眨眼,掉下的眼泪被红丝绒座椅悄无声息地吸走。
他去世后,我跑到西南边陲工作了一年,每个晴朗的夜晚都能看到星空。梭罗的一位同伴曾说,人在没有星星的情况下也可以生存得很好,但那种生活却是大打折扣的。星星是一种永远不会被舍弃的必需品,是每日的食物,是圣餐,是护身符和誓约。
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一把爆米花。他手大,我手小,当时有三四颗掉到了地上。如果没有被及时扫掉,可能会变成另一块黏脚的痕迹。就像那些星星,我们命名它们,凝望它们,赋予了它们超越视觉的意义。
父亲身高1米72,生病后,体重从75公斤降到了53公斤。夏天穿旧睡衣,袖子里能生出风来。
有一次我们去西湖边散步,妈妈落在后面。她跟上我后发现父亲不在,便问他去哪儿了。我站在人群里张望了会儿,看到他清癯的背影,说在那儿呢。妈妈朝那个方向盯了很久,然后慢慢地说,都不认识他了。
那天,他们站在一棵柳树下看落日。我站在他们身后,拍下了这张照片。斜阳无限,无奈只一息间灿烂,随云霞渐散,逝去的光彩不复还。
人死之后,究竟会面对什么?
台湾主持人傅达仁曾经和我父亲得了同样的病。在饱受病痛摧残后,他选择前往瑞士接受安乐死。
他说:“安乐死是快车,可以坐快车我为什么要坐慢车,反正都是要到那个终点啊。”
在临终视频里,他穿着一件体面的黑色礼服,身边围坐着他的四名家人。医生走进镜头,一边问他:“你准备好了吗?”一边递给他一个透明的小杯子,里面装了半杯药水。
傅达仁握着儿子的手,用平静的语气问医生:“我需要一口气喝完吗?”
医生回答:“你可以分几口喝,但要尽可能地快速咽下去。”
傅达仁又问:“越快越好吗?”
医生答:“是的,因为它很苦。不过你可以分两三口喝。”
傅达仁说:“那我要不试试一口吧?”接着耸了耸肩,模拟一口吞下的样子。
医生说:“不不,那会有点难。还是分两口吧,或者三口。”
傅达仁缓慢重复:“两口,或者三口。”旁边的家人开始宽慰地抚他的背。
医生继续说:“喝完以后,你要记得大口地吐气出来。”
他再次跟着重复:“深呼吸,吐气。”
家人们和他一起用中文确认了整个流程:“先吸一口气,然后喝完之后,呼——”
接着,傅达仁对镜头举起杯子,微笑地说:“再见,Farewell, so long!”
他分四口喝完药,还含了一块巧克力糖果。
儿子哽咽地说:“爸爸,我们爱你。”
他安慰道:“好,不痛。”
亲人们拥抱着傅达仁,又笑又哭地鼓掌,唱起赞美诗:“奇异恩典,何等甘甜,我罪已得赦免。家人相聚,如此遥远,都是上帝恩典。”
这是一场带着爱和尊严的离别。
和傅达仁相比,我们家没有那么坦然地面对“死”这个问题。父亲、母亲、我,我们仨在各自独处的时候,一定无数次想过那个“最终时刻”,但在共处的时候,都本能地回避这个话题。似乎谈及死亡,就是对可能胜利的否定。
但有一天晚上,父亲躺在床上听说书。他突然摘下耳机,迷茫地问我:“你说,人死之后,究竟会面对什么?”当时我也发怔了,看着床头小灯在墙壁上勾出的椭圆形光晕,回答说:“我也不知道”。
我现在依然不知道。
罗丹有一件雕塑作品,叫作《大教堂》(La Catedrale),抓取了两只手微屈着拢合在一起,指尖彼此触抵的一瞬。
如果只看作品,很难想象它有这么宏大的主题;但一旦代入了再去看作品,似乎不能找到更合适的名字。那两只手就像是撑起哥特式教堂的骨骼,中间虚涵着的,是教堂里看不见的神。
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,我也曾见过一座教堂。
那天中午,我从家中带饭来医院,父亲在病床上睡着了。我把饭盒轻轻地放在床头,看到他手露在外面,下意识地想帮他放进棉被里掖好。但下一秒我停住了。
他的两只手,虚虚地垂在扶栏上,一只搭在另一只上面,中间留了些空隙。看上就去像有另一个人的手叠在他的手上,给睡梦中的他以温柔慰藉。
那一刻,在滴答声此起彼伏的病房里,我好像看到了神。
一些有趣的事
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,并非只有悲伤的情绪,也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,这里凭记忆写下一二。
有一回家里吃萝卜排骨汤,晚上大家轮流放萝卜屁。爸爸每次闻到臭味就双手合十,闭眼念经:“罪过罪过,阿弥陀佛。”终于轮到他要放屁了,对正在给他揉腰的我大喝一声:“跑!”
有阵子爸爸白细胞低,我们怕他洗澡着凉,就拿毛巾给他擦擦身。他闲着没事,就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搓搓,揉出小小的泥丸,还美滋滋地给我看,说:“十全大补丹”。
做完放疗,爸爸会经历几天便秘。有一回他在厕所待了很久才出来,我们都期待地看向他,但他摇了摇头,沉郁道:“啊,我的便意,已经绝尘而去了。刚才还能隐约看到背影,现在连尘埃都摸不到了。”
有一天爸爸说,自己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马来西亚。我问为什么,他说这样就可以乘着马航失踪了。
晚上有很多盐水要换,爸爸吃下一颗安眠药,说:“宝贝一切都拜托给你了,拜,明天见!”然后戴上眼罩和耳塞,郑重地睡下了。
*以上内容节选自作者的每日书写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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